聖誕夜, 我在掌舵, 天氣冷得我全身打顫; 已經穿上羽毛衣, 但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和我的德國先生-- Holger正在太平洋上, 我們正從美國前往墨西哥。幾個鐘頭前, 當我作夜間例行巡哨時, 我發現風力自動掌舵系統(self-steering)的風盤(wind vane)突然不見了, 我差點沒失聲叫出來! 這個意思是: 我們也許必須一路掌舵到墨西哥去, 日以繼夜... 我立刻叫醒了Holger, 於是他現在在鋸木材, 做新的風盤, 而我呢? 則在確認我們仍在朝墨西哥航行。我從來沒那麼冷過, 經過暈船後嘔吐, 我的身體抵不住寒冷, 不停地打顫, 我在心裡想: 我們不如死了算了! 為什麼我現在不在台灣溫暖的家中, 一面喝奶茶, 一面看小說? 我是發了什麼瘋才答應Holger作這次橫渡太平洋的旅行? 我想事情應從台灣說起... 我是在台灣聯考教育下成長的, 雖然僥倖考上了台大, 但我一直弄不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什麼。我的家境不是很好, 我本想和大多同學一樣, 畢業後盡速出國讀碩士; 但是, 我也很迷惘, 是否該將父母一生的積蓄, 花在我個人的夢想上? 另外, 我也很迷惑, 如果我照著這條老路走, 今後我的生活幾乎已經可以完全預測了--我將憑我的學歷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幾年後升到一個差不多的職位; 我的先生會是所謂的青年才俊, 我們會有兩個小孩, 平常送他們去各式的才藝班, 假日時我先生會去打高爾夫, 而我也許會把孩子交給菲傭, 和朋友去喝下午茶。我們擔憂的將會是兩人日漸壯大的肚腩, 小孩的成績, 及辦公室裡的勾心鬥角... 我越想越覺得人生應不僅於此... 就在那時, 我認識了我的丈夫, 我們陷入熱戀, 於是, 我改變了我的想法及計劃, 他開拓了我從未出過國的視野, 也提供了我經濟上的信心; 而我呢? 則答應了他與他一生相扶持, 現在他既然"只是"想橫渡太平洋, 我也只有帶著我們的兩隻寶貝貓捨命陪良人了! 首先, 我們必須要有一艘船。我們飛到聖地牙哥買了一艘38呎長的Tristar trimaran, 這種帆船和一般的帆船不同, 它有三個船艙, 中間的主船艙是主要的生活起居處, 而且架設引擎等重物; 兩旁的小船艙是用來平衡用的, 以免翻覆, 只能儲藏一些雜物。一般一個船艙的帆船運用的是不倒翁原理, 在船艙下有非常重的鉛, 因此是不可能翻覆的; 但是, 若是船撞破了, 水一進來, 很快便會沉沒。至於trimaran, 就如同一個大竹筏, 即使充滿了水, 也不會沉沒; 可是當風太大時, 如果沒有把帆收小, 就有可能烏龜翻身。 Holger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的人, 他認為: 即使trimaran翻覆了, 只要不沉沒, 就有可能支撐到別人來救援; 但若是船在進水下沉中, 哪裡還來得及呢? 至於我們的裝備, 除了上述提到的風力自動掌舵系統外, 還有衛星導航系統(GPS), 無線電, 電腦(以便接收氣象傳真), 六分儀(sextant), 風力及太陽能發電機(wind generator & solar panel), 和一台13馬力的引擎。衛星導航系統和六分儀都是確定方位的儀器, 只是衛星導航系統方便得多了, 只要一按紐, 經度緯度都寫在上面, 你只需要把你的方位畫在航海圖上, 不像六分儀, 還得觀察星象; 但是為小心起見(試想: 在茫茫大海中, 你的衛星導航系統發生了故障, 似乎很難送修吧?), 我們仍舊帶了六分儀。無線電是另一項安全措施, 我們每天都用它向美國岸上的人報方位, 這項服務真是造福了所有的航海人, 因為每天固定時間報告, 如果發生危難, 便會有人知道, 而不致延誤救助時機。天氣變數也是航海人必須注意的, 有很多人問我: 在海上難道不怕遇到颱風嗎? 事實上是, 這也就是我們選擇冬天航行的原因; 如此一來, 我們只須盡量避免遇上低氣壓或冷鋒就可以了。在船上水電是很重要的問題, 我們選擇帶全部必須的飲用水, 至於電, 由於我們有一個12伏特的電冰箱及冷凍庫, 我們幾乎每天都要開引擎一小時來發電, 光靠風力及太陽能發電機是不夠的。在美國, 許多帆船視海水淡化器(water maker)為航海必備的裝備, 但我們沒買, 因此, 我們必須用海水洗澡, 洗碗盤... 反正淡水僅能作為飲用就是了。另一方面, 就食物來說, 我們卻是最最奢 侈的, 大部份的帆船沒有冰箱, 更不用說冷凍庫了, 所以可憐的航海人大多吃罐頭食物和魚, 只有在上岸時才能大快朵頤! 我們在聖地牙哥待了三個月, 架設好我們的裝備, 買了足夠六個月的食物, 便在寒冷的冬日早晨出發了, 我們出發時幾乎無風無浪, 但我依舊暈得很厲害, 我什麼事都無法做, 甚至不能走路, 所以都是Holger一個人在唱獨腳戲, 那天早上他唯一要求我做的事是繫好我自己的安全扣, 結果, 我便趴在船邊嘔心掏肺地吐了。運氣好的是, 雖然我朝向風的來向吐了, 但是風非常地小, 否則吐錯邊的結果將是全部東西飛回我身上。(試問: 有誰在吐前還有能力先辨認風向的?) 沒有風的結果, 對我們有好有壞, 好處是比較容易自暈船中恢復, 壞處是我們竟然航行了16天才到墨西哥的Cabo San Lucas, 平均時速2.33海哩 , 通常時速約5-7海哩。 航海進入第七天, 還是沒有什麼風, 今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我們也並不急, 好不容易一切都進入軌道, 兩人晚上輪班已適應, 而且也不再暈船, 就讓我們慢慢走吧! 我一直沒有洗頭髮和洗澡, 因為總覺得用海水洗一定很不舒服。但是, 我真的受不了了! 從來沒有那麼髒過! 於是我把海水提到船艙裡, 用瓦斯燒開, 再加冷海水, 終於洗了個乾淨。雖然還是有黏膩感, 但至少是舒服多了。為了不辜負這樣的好天氣, 我們拿了酒, 坐在外面欣賞日落。此時此刻, 我才真正明白航行的好處--四面八方是一望無際的海洋, 什麼都沒有, 除了海浪和遠方海平面上的落日; 有時會有鯨魚或海豚伴我們同行, 海豚總認為我們是一條大魚, 在我們前前後後翻騰起落; 也常看到一群群的飛魚, 在陽光下閃爍後沉入海中, 而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 因為我們本來就是來讚歎大自然的! 任何美好的事物總要付出一點代價吧! 一點點不舒適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好景總是不長... 在聖誕夜, Holger用無線電打電話給他德國的家人,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在大海的某處竟還能同家人說話! 我們吃過豐盛的晚餐, 喝了好喝的香檳, 我先值班, Holger便去休息了。我們都有點陷入鄉愁裡。風漸漸大了, 我開始擔心, 天氣眼看要轉變... 首先, 風盤飛走了, 風力自動掌舵系統在茫茫黑夜裡看起來像是失去頭的屍體, 叫人驚心動魄; 當然同時我們的方向完全都錯了, 帆在外面振來振去。Holger起來做新的風盤, 我的暈船毛病在風浪下又回來了... 這次的冷鋒持續了三天, 整個情況僅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船頭向風來處!"Holger在前方大叫, 他正打算把主帆降下來, 可是風太大, 無法做到; 只有在主帆不迎風時, 才有可能。"我正在試啊!"我也大叫回去, 可是這哪裡是容易的事, 船頭一迎風, 船很容易就被轉過頭了, 如此一來, 帆本來在右方, "碰!"地一聲, 便會到左方去了。這對前方的Holger是非常危險的, 他可能會閃避不及而被打昏!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以後的旅程中也發生過多次, 這是我的航海歷險中最深的夢靨! 艙裡更是可怕, 非常多的東西散落一地, 包括食物; 我們的貓本來就也會 暈船, 現在更吐了一地! 我們的船的大門不完全防水, 所以海水也沖了進來。後來Holger決定降下全部的帆, 暫時不航行, 讓船隨波逐流。我三天內大多躺在床上, 一方面是暈船, 一方面是想逃避這個可怕的世界! 三天後冷鋒離境, 我也再受不了乾麵包加水的味道,才開始善後。 Cabo San Lucas 經過了15天的航行, 遠處終於看到燈塔的亮光, 貓咪竟然離開了船艙, 坐在外面嗅著陸地的味道! 牠們一定很想念陸地吧! Cabo給我的印象是: 它是個旅遊勝地, 所以遊客完全無從認識真正的墨西哥; 不過,它仍是個美麗的地方。在日落時, 有一段快樂時光, 瑪格麗特(Margarita: 一種墨西哥有名的調酒) 兩杯只賣一杯的價錢。有人喝醉了, 從小艇掉到海裡才被嚇醒。沙灘上常有戴著花環的墨西哥樂隊, 應遊客所請在其桌邊演奏音樂; 還有一些小孩, 拿著一些手工藝品, 操著英語和西班牙語說: "朋友, 給你特價!(Amigo, special price for you!)" 在港口邊, 有許多的鵜鶘, 牠們用嘴抓魚吃, 所以常跟在漁船後面, 一大群的紅嘴鳥, 看起來很是壯觀! 經過補充裝備, 全部的髒衣服也在自助洗衣店洗乾淨後, 我們終於起錨離開了, 這次我們的目的地是Hiva Oa, 馬貴斯(Marquesas)群島的首府所在。這次將是這趟旅行之中最長的一段, 我們必須橫渡赤道, 到南太平洋。這趟旅程可以稱得上完美, 天氣越來越暖, 我每天都在船艙外直接提海水洗澡, 提海水時動作要快, 因為船在高速前進, 一不小心桶子完全浸入水中, 那超強的拉力, 將沖斷繩子。用海水洗澡不能用香皂, 只有沐浴乳才會起一點泡沫。我總是在傍晚做晚餐前洗, 這時一天的工作已將近結束, 因此我一面洗一面唱歌, 看著四面的浪花, 心胸真是寬廣! 現在由於有貿易風, 我們不必常調整帆的方向, 因此我把全副心神放在烹飪上。每天我們吃四次: 早午晚餐及下午茶。早餐我們吃我自製的麵包或薄煎餅, 配上起司、果醬、和義式香腸(salami); 午餐則較簡便, 吃麵或漢堡; 下午茶是我自製的蛋糕、果凍、或派; 由於我們有一台大冰箱, 晚餐我們拿出一份在冷凍庫的肉來煮, 我有15本食譜, 所以我做中國菜, 墨西哥菜, 德國菜, 美國菜等, 每日的菜色盡量不重複。Holger總是說我們是海上五星大飯店! 我最想念的是新鮮水果, 青菜我們還可以選根莖類, 至於葉菜類則一層層的剝外層來吃, 水果就沒辦法了。 在這26天"幾近"完美的旅程中, 我們還是遇到了幾次暴風雨。最驚險的一次是在Hiva Oa的入口處, 我們已經看到美麗的山, 突然暴風雨襲來, "我看不見島了!" 我大叫; 當然風向一變, 風力自動掌舵系統便失效, 於是我在掌舵, 但是霧這麼大, 我分不清哪裡是島哪裡是海, 而在這麼近的距離中, 隨時可能撞到岩石, 自動導航系統卻只會告知我們到目的地的"直線"行進方向。Holger又打算降下帆, 但由於我控制不當, 他受傷了! 幸好只是一點皮肉傷, 但也嚇壞了我! Hiva Oa & Tahuata 文學作品中總讚歎大溪地的美, 但我們覺得在我們去過的島嶼中, 最美的是Hiva Oa! 它有山有水, 房舍不多, 但法國人特有的品味, 巧奪天工, 把大自然和建築物融合得不露痕跡! 那裡的人都非常胖, 生活太容易了。我們到時正是芒果季, 地上全是芒果, 竟無人撿拾! 在Hiva Oa待了一段時間後, 我們啟程到它旁邊的島嶼--Tahuata。這段旅程不到一天, 卻讓我們見到了一生難見的奇景。我們看見了上百隻海豚在戲水, 牠們跳躍、翻滾, 歷時約一小時; 真是盛大的歡迎儀式! 在這裡海域資源也很豐富, 在我們停在一個無人岸邊時, 遇見了一群玻里尼西亞人, 他們正打算利用夜晚抓龍蝦, 戴上手套, 突然開手電筒驚嚇龍蝦, 使之暫時失去反抗能力, 便可以用手抓牠們了; 這自然需要眼明手快的功夫! Holger也在浮潛時用魚槍抓了一隻全長1.25公尺的章魚, 後來分別成為我們九天的晚餐。 那天抓龍蝦的人--Augustin成了我們的朋友, 他請我們去他家吃午餐, 菜排滿了一張三公尺長的桌子, 我們一直吃到向晚才回家, 他還一直塞東西要給我們帶回家。我最喜歡的菜是椰奶龍蝦, Holger則最欣賞椰奶羊肉, 玻里尼西亞島嶼盛產椰子, 所以那裡的人擅長用椰子作菜。十分可惜的是, 我不會說法文, 在我們幾次和法屬玻里尼西亞人的交往中, 我一直未能和他們溝通, 而Holger的法文也僅夠作基本交談而已! 因此, 我們並不能瞭解他們的思想和文化。但是, 我們卻非常欣賞他們的藝術, 他們的木雕、刺繡, 受法國品味的影響, 是玻里尼西亞藝術品中, 最引人入勝的。 在這些"天堂島"中, 也有它們的缺點。似乎遭天妒, 那裡的人壽命不長, 他們很容易感染一種心臟病, 這種病使他們很多人英年早逝。另一種經蚊子傳染的疾病--象皮病(elephantiasis), 會使人的四肢腫大到2,3倍, 也在那裡流行過, 直到法國人引進疫苗, 情況才好轉; 我們親眼看見一位在Tuhuata的老人發病。那裡還有一種可怕的吸血小蟲-- sand flies, 牠們在沙灘上飛, 一旦你靠近, 就有成千上萬的蟲飛來, 牠們和沙子一樣小, 想躲只有遠離牠們的勢力範圍, 一旦被叮, 大約會癢上一星期, 而在這一星期中, 被叮的地方會起紅點, 看來像出痲疹一樣! 在馬貴斯群島遊歷了大約一個月, 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土木土(Tuamotus)群島。土木土群島是一群環狀珊瑚島, 幾萬年前, 這些原本是火山群島, 四週長滿了珊瑚礁, 經地殼變動, 火山漸沉沒, 珊瑚礁卻已形成, 到最後, 火山完全不見了, 只剩下環狀的珊瑚礁島。這些島嶼中央也是海, 但比外海淺, 是一種特殊的地理景觀。土木土群島盛產黑真珠, 但由於島上沒有"土地", 只有椰子樹可生長, 他們僅以魚及椰子為食, 也因此這裡的玻里尼西亞人一點也不胖。現在由於法國在附近海域作核試, 深海的毒素浮到淺海, 魚吃了後累積在體內, 我們停留時, 就聽說上一年有三個人因吃魚而被毒死了! 更可怕的是, 帶毒的魚並無異狀, 即使再小心也無濟於事, 除非你每次先讓你的寵物試吃! Takaroa 在進入環礁時, 首先遇見的挑戰是它的入口; 我們進入的環礁中, 入口最小的是Takaroa。它的入口是一條兩旁都有暗礁的水道, 而且有逆向激流, 我們開了引擎全力助航, 還是驚險萬分! 一不小心就會觸礁撞壞船! 而環礁的內海, 更是充滿了暗礁, 我們不只一次為我們的好運氣訝異! 因為我們時常晚上急急停好船後, 第二天才發現船底離暗礁不足20公分! 有時是因為退潮, 有時則因為我們在黑暗中沒看清楚。有一次我們還在內海中遇到暴風雨, 那真不是普通地可怕! 在Takaroa我們也交了個朋友--Pita, 他有個養珠場, 還送了我們三顆黑真珠當紀念品。那裡的海十分清澈, 淺處可以見底。Holger在那裡與鯊魚同游, 我在船上看得好緊張! 可是好像小心點別惹牠, 也就不會有事。 土木土群島後, 我們到大溪地, 在那裡我們接到一封信, 迫使我們必須盡快回台灣。本來我們是打算在大溪地修理好全部的裝備, 還要沿路遊覽航回台灣的。現在計劃生變, 我們只得盡快把船航到東加王國, 連引擎都無法修理! 如果把船停在大溪地, 實在是負擔不起。於是我們在沒有引擎, 沒有冰箱(因電力不足)的情況下出發了。 這趟旅程不知為何, 總是沒有風, 但大大小小的暴風雨不斷。由於船在海中是最高之物, 我們也一直擔心會被閃電打到! 這天, 閃電和雷聲聽來很近, Holger未雨綢繆把全部電器的插頭拔掉了, 他躺在床上看著天空, 而我正在做蛋糕。當事情發生時, 根本來不及感到害怕, 我看到一堆五顏六色的閃光, 他則看見主桅上一陣白光。 21天後, 我們才到達東加王國。旅途的最後, 其實我覺得回台灣也是不錯的; 雖然也覺得可惜許多地方無法去了。現在, 當我回想那段難忘的經歷, 我最懷念的是那看來如此明亮的星星和月亮; 而在夏日缺水時, 我也會憶起那珍惜每一滴水的日子。我想有些事, 就是會在生命中留下痕跡, 永難忘懷的!